冯骥才哭老街
本报记者 董月玲
天津有个地方叫大直沽,大直沽从前有座庙叫天妃宫,后被八国联军烧掉了。3年前,这儿忽然被一个开发商买下,建新房。
作家冯骥才得知这事儿,坐不住了。
“我们猜测这儿可能就是天津的发源地,因为有庙宇的地方往往是最早的聚落中心,我们请考古队去挖。”
每一代的人,在地下都有一层遗留物,像陶瓷碎片、房基啦。考古队一层层地往下挖,像掀开一页页大书。他们一直挖到宋末元初的东西,这就是天津的根儿了。
冯骥才马上给市长、市委书记写信:希望你们注意,这地方必须保护。城市的遗址,就是这个城市的胎记。一座城市若能在市中心找到它的胎记是这个城市的福气。
最后,市政府花了3200万元,把这块地儿买下,包括开发商已经盖起的楼房,然后把房子炸掉,建一座“天妃宫遗址博物馆”。
冯骥才,写小说,画画,现任天津文联主席,主要作品有《三寸金莲》、《神鞭》、《雕花烟斗》、《一百个人的十年》等。但最近几年,他在城市历史文化保护上的影响,似乎高过了他的小说。
他认为经济上处于弱势的民族和国家,在文化上往往会自我轻贱,会盲目抄袭强势经济国家的文化。“可是,一旦你丢掉了自己的文化,那这个民族就会面临很大的精神危机,这比物质贫困还要可怕。”
我们现在经济发展得太快,我们的文化丢失得也太快,可以说每一分钟都在丢失。如果为后人着想的话,现在必须赶紧动手抢救。
“我有几部小说要写,人物常常在我心里活起来,我有写作的冲动,但我必须压抑自已。常常一个电话来了,说哪儿哪儿哪儿要拆了,叫我赶快去,十万火急,我‘噌’就站起来了。这些事远比我写一部小说要重要得多。”
“海张五那大宅子呢?益德王家那座拱形刻砖门楼呢?明代的文井呢……全没了!全没了!”
1994年岁尾,天津老城里突然来了些穿粉红色背心、挂照相机的人,他们在胡同大院里窜,上墙上房地照相。这就是冯骥才当时搞的民间“旧城文化采风”。
“老城我很熟,经常在里边走。我在天津生活50多年,‘文革’时在社会底层滚过十几年,就是在老城区里滚,结识了社会上形形色色、各式各样的人,这对我写小说帮助很大。一听说老城要拆,我想应该赶快做一件事。”
老城有1.5平方公里,人口约10万,近600年的历史。房子都很破,但里边有很多著名的历史建筑掺杂其间,像中国最早的电报局、义和团坛口旧址等。
冯骥才说中国很多城市都面临一个问题,就是大部分都没做过文化调查,只做过文物调查。“文物与文化是不同的概念。文物是某些历史建筑的精华,大多为皇家建筑和宗教建筑,比如北京的故宫、天坛、颐和园;什么是文化呢,比如一片历史街区就是文化,像北京的四合院、胡同。国家有文物保护法,却很少有保护一个街区、保护城市文化的。但一个城市的特色,往往体现在它的文化上。就像天坛是北京的标志性建筑之一,可并不代表老北京的文化特色一样。”他要赶紧做的这件事,就是自费对老城区进行文化考察。这次考察,用了一年半时间,到天津老城改造动工时结束。
冯骥才请了一批专家,有搞历史的、建筑的、民俗的,还请了几十位摄影师。他们每条街、每条胡同都看,做地毯式考察。
每条胡同、每条街道叫什么,怎么来的都要有一个解释,所有著名的街道都被画在“老城地图”里。一些名宅大院,都让学建筑的大学生给做了平面图,作为建筑资料留着。摄影师花了半年多时间,把老城全部拍完。
其间,冯骥才说他不断地写文章,在报纸上讲他的目的和想法,老百姓渐渐也知道了。“后来摄影师每到一个地方拍,老百姓自己就把家里的梯子搬出来,让他们上房,也不怕你踩坏房上的瓦,因为他们知道了这事的意义。后来,有的老百姓也拿起照相机,和自己的老房子拍照留影。
“我做这么大的一个文化行动,并不是非要保护几所旧房子不可,主要是让老百姓知道,这并不完全是些破房子,这是历史文化。
“我们的城市,不仅仅有物质价值,还有文化价值、精神价值,它是有性格、有精神、有生命的,它是活的东西。城市,你若把它视为一种精神,就会尊敬它、保护它、珍惜它;你若把它只视为一种物质,就会无度地使用它,任意地改造它,随心所欲地破坏它。”
一位摄影师于1995年徐夕夜,爬上天津大酒店11层的楼顶,在寒风里拍下天津老城最后一个徐夕子午交时、万炮升空的景象。冯骥才说:“看到这副照片,我几乎落下泪来。这座古城的辉煌就此定格,这一幕很快变成过往不复的历史画面。我们无法挽救它,但我们也无愧于老城,终究把它的遗容完整地放在一部画册里了。
这本画册叫《旧城遗韵》。虽然只印了1000册,冯骥才还是拿出一些画册,写上“你心爱的城市”,送给城市的管理者们。
让冯骥才始料不及的是,这本画册竟然帮了古董贩子们的忙,他们人手一册,按图索骥,到老城去翻箱倒柜,恨不得把老城翻个底儿朝天。
还常有古董贩子找上门来,叫冯骥才“开眼”。带来的东西,都说是天津老城的,看得冯骥才怦然心跳。他决定跟古董贩子到老城走一趟。
半年没去老城的冯骥才惊呆了:“颓墙断壁,触目皆是。在推土机的轰鸣声,城中多处已夷为平地。海张五那大宅子呢?益德王家那座拱形刻砖门楼呢?明代的文井呢……全没了!全没了!”
他跟着贩子进了一座大房子。房里像个大仓库,堆着旧家俱,从老房上拆下的镂花隔扇、砖雕石刻。“这些被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,像一堆堆残肢断臂。但注目细瞧,这些建筑构件,无一不是精致讲究。”
一问才知,这里果然是津门二百多年的金家老宅,这间大房子就是金家的书房。这金家祖上就是中国山水画大家金玉岗(芥舟)。冯骥才在“文化考察”时来过这儿,可现在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了,四下里已拆得面目全非。
画册的油墨味还没散尽,老城已拆去近半,许多名门豪宅被荡涤一空……
“我们不能容忍自然环境被破坏得一片荒芜,却公然放任珍贵的人文环境被搞成一片空白”
“20年前我们的对手是保守僵化,现在的对手则是一味地追求新潮。”冯骥才认为。
他说他常问一些当官的:你们到底要把城市改造成什么样子?回答有两种:前一种是,没想那么多,先解决老百姓住房问题再说;后一种是,现代化城市。现代化城市具体是什么样的?回答就卡壳了,“没想那么多。”
“我真害怕,现在中国的城市正快速走向趋同化,再过30年,咱们祖先留下的千姿百态的城市文化,将会所剩无几。如果中华大地变成清一色的高楼林立,霓虹灯铺天盖地,那将是多可怕的事情!”
他还这样写道:“每一个城市的历史特征,都是千百年来不断的人文创造的结果。它有如原始森林,都是一次性的,过往不复,去而不在。我们不能容忍自然环境被破坏得一片荒芜,却公然放任珍贵的人文环境被搞成一片空白。我们还是文化大国臀拿鞴殴?穑俊?
冯骥才找到一位负责城建的领导,说:“天津人用了六百年,在老城里凝聚和营造成一种独特的文化,不能叫它散了。现在,公家、私家、古董贩子都在趁乱下手,快把老城这点文化分完了。应该建一座博物馆,把这些东西搬进去!”在这位副市长的关心下,选了一座有四套院的老房子做馆址。
文物怎么来呢?他们想了个办法———捐赠。天津老百姓历来急公好义,喜欢公益的事,号召老百姓离开老城时,把老城的历史留下来。
“怎样让老百姓参与这件事呢?我自己先花了几万块,从文物贩子手里买回一些东西,像木雕、石雕,捐了。现在老百姓捐来的东西很多,都是住老城时的日用品,像旧家俱、门墩、各式枕头啦。”
在天津采访时,我特意去老城转了转。在没拆的老院子里,搭盖有许多小房子,路窄得只能容下一个人,像地道战一样。住这样的老房子,冬天冷,夏天漏,夜里上个厕所也要跑老远的路。
我问冯骥才:“安居与城市文化保护不矛盾吗?”
“也有人问过我:冯骥才你住老房子还是住单元房?你自己怎么不住到破房子里?这不是抬杠嘛。这事不能抽象地谈。”
他说,首先,你对这个城市是不是很清楚,哪些旧房有价值,必须保留,哪些没有很高的价值,可以改造。“问题是,现在有些地方应该拆掉,我们没拆;有些地方很有价值却非拆不可,为什么?因为那儿地皮贵,拆了再建开发商能挣大钱嘛。”
“有些老百姓住的房子确实很破,可你盖的那楼呵,说白了,他们也住不起,还不是给老百姓点儿钱就把他们打发了?老百姓还是要到处借钱买新房,并没完全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。到底是谁得了好处?
“城市文化保护,方法很多,像天津老城保护,政府听取了专家的意见,最后在中间划了一小块儿地儿,绝对不拆,然后把外边的精华搁里边,等于把老城浓缩了。这不既改造了,又保护了?”
他认为“安居与城市文化保护”并没有根本冲突。
冯骥才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时,有天清早,鸟叫声把他吵醒了。他出去散步,感觉像是走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画里一样。突然前边“咔啦”响了一声,他还往前走,看见一个老人,手里拿块墙皮,墙皮上有一点儿花纹,正抬头四处看,他是想找出这块墙皮是哪儿掉下的。后来他找到了,就把墙皮搁在那家门口。
“我在欧洲,在法国、意大利、奥地利,心里感到特别悲哀:看看这些国家的历史文化那么灿烂、丰富,信息量那么大;人们对自己的文化是那么珍爱、自豪,简直是奉若神明。而我们呢?我们太缺乏文化的自觉和自珍了。
“世界许多名城,都以保持自己古老的格局为荣,而我们却在炫耀‘三个月换一次地图’,这是可怕的‘奇迹’”。
“我们不能在目瞪口呆中,听凭历时600年的一条古街,在民工们无知的铁锤下粉身碎骨,荡然失去。”
城市越大,其根越茂,这根须中有几根最长最长的,便是这城市的老街。
估衣街就是天津根须最长的一条老街。
1999年12月9日,冯骥才突然得知这条老街也要拆了。“我一下惊呆了,无法置信。眼前立刻出现那一片苍老、迷人、情深意长的老房子。”他说抢救估衣街,就跟打仗一样。对这段经历,冯骥才有很详细的记录:
估衣街上名店林立,有谦祥益、瑞蚨祥等市级文物保护单位,街本身亦是文物保护单位,铜牌就在估衣街西口的墙上。作为历史文化名城天津的支柱性的文物街区,怎么说拆就拆呢?
“当我读到署名为天津市红桥区大胡同拆迁指挥部于12月8日发布的《致红桥区大胡同拆迁居民的公开信》,才相信这一灾难性的事实。而且这属于很难动摇的‘政府行为’。我感到这事的严重与紧迫。没有迟疑,马上与助手驰车前往估衣街,直扑文保单位谦祥益。”
谦样益1917年建成,为中西合壁的三层楼宇,飞檐连栋,四壁雕梁,气势恢弘。外墙的下半部为清水墙,以津地著名砖刻为饰;上半部是精美繁复的铁花护栏。
“我们对楼内外的文物现存进行考察,发现内部保存非常完整。木质的檐板、楼梯、廊柱,一律雕镂精工,古色古香,优美之极,而且毫无破损,保持了原有的气质与风貌。”
该处现为小百货批发公司。一位负责人介绍说,公司经理赵为国在此工作30年,一直坚持对这座古建筑的保护:不准随意涂抹油漆,任意拆改原结构,冬天不准生炉子,以免发生火灾……在这儿曾拍过《燕子李三》、《小凤仙》等多部电视剧。
考察时,已有3批拆迁人员来谦样益看房,估算楼中檩柁门窗等等木料的价值。据说有人要买下这座3400平方米建筑的全部木料,出价15万元。“这便是历史文化在现代化改造中真实的‘价值’了!”
从动迁令发布到搬迁,中间只有4天时间。
“11日,我写信给市长,并附上加急放大的谦祥益等处的彩色照片10帧,请市长关注此事。同日,有记者追问市拆迁办公室,答复是谦祥益不能拆……”但动迁还是开始了。
“想从这快速起动的列车上抢救下濒死的估衣街,可能性极小。但我们不能在目瞪口呆中,听凭历时600年的一条古街,在民工们无知的铁锤下粉身碎骨,荡然失去。”
冯骥才赶紧召集了有志于城市文化保护的志愿者,决定做四方面工作:l、邀请专业摄像师,将估衣街挨门挨户地进行摄像,留下估衣街鲜活的音像史料。2、拍摄照片。在对估衣街仔细的文化搜寻中,将所有有价值的文化细节留在照像机的底片上。3、访问估衣街的原住民,用录音机记录下他们的口头记忆。保留估衣街的口述史。4、搜集相关文物。必要的文物花钱买。尽可能挽留估衣街的实证性的文化细节。
“我要求他们有救火般的速度和救死般的精神!”
“保护性改造与建设性破坏,正是针锋相对的两种说法、两种观念、两种立场。”
估衣街一带的居民搬迁已开始,搬空一处就拆除一处。志愿者不断地从现场打电话给冯骥才,告诉他新发现的每一组砖刻、石雕,一块牌匾或一件传之久远的原住民的生活用品。
他们从天津总商会遗址,抢救下两处门楣处的砖雕和房屋托檐石的雕刻。石件巨大,石色青碧,至少200斤,上有文字图案;砖雕为博古图案,朴厚凝重,是天津砖雕鼎盛期的精品。然而这些事,本应当地政府相关部门来做,但数十年来却从没做过。
“这一宗浩大的文化遗产实质上是废置着。但偏偏又挂着块‘文物保护单位’的牌子,保护单位无保护,甚至根本不知为何物。这实在是个讽刺,也是个悲哀!”冯骥才说。
保住百年老店谦祥益,成了老街抢救的重点。
但谦祥益再次接到拆迁通知。通知上说明,到时停电停水,违者依法处置等。同时,市领导到估衣街,并入老店谦祥益视察。
“此后,民间传说很多。有说照拆不误;有说领导讲了,冯骥才再说保护,就叫他出钱;有说规划变了,估衣街不动了。纷纭杂乱,莫衷一是。一方面,我加紧上述四个方面的工作。另一方面,还要加强保护的声音。”
2000年1月20日,冯骥才开始策划出估衣街的明信片,一套五枚,他为每一份明信片都写了对联,“古街更比当年美,老店不减昔日雄”、“风雨街上过,岁月楼中存”、“不离不弃斯史永继,莫失莫忘此物恒昌”。
春节将至,民工回家过年去了,拆迁暂时中止。但按原计划,估衣街两旁的店铺建筑应于2月21日动迁。
正月初四,《估衣街珍存》明信片赶印出来。
正月初六上午9时半,冯骥才赶到首发签名销售现场,已见人山人海,排队如长龙,牛群也从北京赶到助阵。10时,冯骥才当街演讲:估衣街是600年来一代代祖先的创造,它在天津的历史文化与人民的情感中有重要的位置,我们深深依恋和热爱它。这套明信片实际上是对这一遗产的抢救与补偿。
签名活动至12时半,准备的1300套全部签完。
签名活动很快有了反响,不少新闻媒体在网上得知此事,决定到津采访估衣街拆除一事,还有多家媒体,来电询问此事。“我好像一切都在跟着感觉走。我想,我还得再努力一下,不管结果如何。”
正月十五日上午,再次签名销售明信片,一个半小时500套全部售罄。“我签名时,头脑热哄哄,激情澎湃。签后却一阵冰凉,内心寥落虚空。虽然经过我们的努力,对估衣街原来的动迁计划,产生一定的动摇,但是否能整体地保护住估衣街,依旧没根没底。那么,我还要做好另一件事,便是把这次抢救的果实,收结起来编一本《抢救老街》。”
正月十七日上午,估衣街忽然传出消息,说当地百姓与商家沿街贴出大标语:“社情民意不可欺,保留估衣街!”、“商业发祥地,龙脉不可动”、“保留古迹,不愧天津人民”、‘红木家具不能变组合”等。
“百姓起来捍卫自己的文化,这在中国当代是首次。虽然媒体上没有报道,但它的意义却是重大和深远的。知识界思想的种子一旦在人民中间开花,社会文明就有希望。”
这年“两会”文艺界政协委员与李岚清座谈时,冯骥才做了题为“拯救城市文化刻不容缓”的发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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